老教习看着那人，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，只能愣愣的站住。
来的那人，模样很寻常，再普通不过，看了一眼后，便会将其遗忘。
身上是件灰色大褂，上面还打着三三两两的补丁。
空空如也的双手负于背后，踩着一双新编草鞋踱步而来。
一眼望去，就只是位穷酸书生。
“大......大先生，您这是......是要去哪？”
老教习深吸一口气，颤颤巍巍的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穷酸书生雅儒一笑，答道。
“去问问天下人，我到底是什么”
儒醇声音响起，让几位教习眼前一亮。
“他们若说我是仙，那我便是仙”
穷酸书生长舒一口气，一团清气旋出。
清气抚面，穷酸书生变得寡情薄意起来，灰色大褂也染上了金色，成了件紫金锦衣。
不带半点情绪的声音，从天地各处传来。
“他们若说我是魔，那我便是魔”
一场细雨悄降，驱散了那口清气，将紫金锦衣点湿，为其添上了似墨水般黏稠的青黑。
前一刻，看着像高高在上的仙人，如今却满身泥泞、狼狈难堪，好似大梦初醒。
物极必反，穷酸书生身上的傲然一扫而空，留下的便全是癫狂。
细雨止息，心火自燃。
穷酸书生胸膛中，燃起了一团黑色的火焰，眼中满炽热的战意。
不羁猖狂的声音，如惊雷炸起。
“他们若说我是神，那我便是神”
话音落下，穷酸书生双目泛起两抹鎏金色光芒，里面尽是傲慢自满、藐视一切。
一阵微风袭来，打得穷酸书生衣摆呼呼作响，将其卷成了件一尘不染的白袍。
穷酸书生看向老教习几人，仿佛神祗看待凡人一般。
那般不在意，那般视而不见。
傲然带着嫌弃的声音传入老教习耳中，让其浑身一颤。
“他们若说我是鬼，那我便是鬼”
穷酸书生目中金芒散去，变得深遂漆黑，其内只剩不甘及怨恨。
一道雷霆劈来，落在完美无瑕的白袍上，将其劈得焦黑、脏乱不整。
“咔嚓”
穷酸书生如明镜破碎一般，散成了漫天白砂。
白砂聚在一起，成了件破烂不堪的黑袍。
破袍子其内，渐渐现出穷酸书生的身影。
无数阴魂围绕在黑袍周围，发出不甘的怨骂。
阴森寒彻的声音，从穷酸书生口中吐出。
“所以你觉得我是什么呢？”
老教习看着穷酸书生恶毒的双目，缓缓开口道。
“您是大先生，您是除夕，您是影”
穷酸书生呆了一下，随后开怀大笑。
“善，大善”
老教习只觉得眼前一花，面前的穷酸书生早已不见踪影。
扭头看向身边，老教习发现几人正瘫坐在地，大口喘着粗气。
老教习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扫过几人，停在了某位教习大腿处，那里湿漉漉一片......
想到某种可能，老教习摸了一把自己某处，随后松了口气。
还好他定力强，不然就要在这几个臭小子面前丢人了。
老教习转身离去，因为他耳边依稀能听见一句喃喃自语。
“我是影，我是他的影子，就该去做影子该做的事......”
身为书院资历最老的一班人，老教习知道其他十一人的身份，却唯独不了解影。
他只知道大先生名唤影，仅此而已。
刚才的那句话，深深勾起了他的兴致。
他得回去翻阅典籍。
他想查出影的身份。
那怕会因此惹怒大先生，他都在所不惜。
朝闻道，夕死可矣。
老教习叫禄蠹，是只书虫，是一只喜欢抄书，然后将抄本吞入腹中的书虫。
天色渐暗，不觉间已入夜。
今儿不是十五，并不是圆月，是一轮弯月。
借着弯月撒下的皎洁月光，年岁已过千的老书虫，打算重操旧业，回后山某处去抄书、吃书。
鹅卵石小道上，拖着一道细长的影子，其主人正往深处走去。
老书虫手中拿着一盏末点的油灯，渡过小溪，踏进了竹林，而后停在了一张石桌面前。
将油灯放好，点着，又将灯蕊挑了挑，试好灯光。
老书虫向着竹林拱手，遥遥一拜，说道。
“二爷，有劳了，请二爷帮忙择出所有的异志，再借我一份纸墨”
“可”
爽朗的声音从深处传来，与其一同的还有一团亮光。
见着那团亮光，老书虫苍槁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，气色竟是好了不少。
老书虫伸手抓过亮光，里面是一套笔墨纸砚。
将笔墨纸砚摆好，老书虫抬头望向今夜的月儿。
月儿皎洁明亮，想来是跟他一样欣喜。
老书虫端起砚台，在小溪里取了微未些溪水，置于其中。
回到石桌，老书虫捻起看着跟木炭一样的墨锭，将其放在砚台上，开始细磨。
磨了几下，淡淡的墨香从锭底传出，让老书虫精神一振。
墨锭是丑了点，可这是二爷亲手制的墨，好使的很。
磨好墨，老书虫拿起狼毫笔，看着饱满光润的狼毫尖，眼神变得痴迷起来。
想当年，他用的笔，也都是这种一等一的好笔。
可惜被某个没银子使的臭小子偷了去，反手卖了。
老书虫熟练的将狼毫笔探入墨汁中，微微旋了一周，保证每一根狼毫都吸足了墨。
只是吸完墨还不够，还需要点墨，将多余的墨汁点出。
老书虫用狼毫笔点在剩下半张未沾有墨汁，专门用于点墨的空砚面上。
三两下，墨便点好了。
老书虫左手食指轻轻按在稿纸正中，然后缓缓往下拉。
稿纸色泽正好，细腻润滑，想来行书之时，感觉会更好。
“沙沙沙”
青竹上的竹叶相互间撞在一起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。
几片巴掌长的竹叶飘落，落在石桌上，成了几叠堆在一起的蓝封纸书。
老书虫咧嘴一笑，取过离他最近的一本书，翻开书封，便开始抄录。
月下。
竹间。
桌上。
有位喜食书的老书虫，正挑灯抄书。
此间无言，唯有碾墨声、抄书声、竹叶的沙声，以及吞食纸张的声音。
老书虫一边阅书，一边抄书，一边吃书，互不干涉。
书中别有洞天，老书虫时而欢喜的手舞足蹈，时而疯了般的抓挠自己头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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